2013年11月20日 星期三

[轉貼] 野地開出希望之花——爽文國中「心靈工程」/ 王政忠

晚上9:00

王政忠,慈濟月刊。第538期(2011/ 9/ 25)。

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三日,九二一大地震摧毀中臺灣的第三天,我從服役地點趕搭災區士官兵專機,從金門返抵臺灣,輾轉來到暫時的紮營避難處——南投中興新村。
   
猶豫著要不要入山,去看看當兵前那個讓我一心想逃離的實習學校?母親的一句話:「聽說爽文很慘,全都倒光光了。」終於讓我跨上機車。
沿著往爽文國中的路時停時進,過去一直指引我上下班的產業道路雙黃線,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得斷斷續續,有幾處甚至像學生打瞌睡時,猛力頓點下壓的筆跡轉折,扭曲得畸形。


愈接近學校,心就愈忐忑,兩旁觸目所及盡是頹圮傾倒的屋舍,鄉民們就地在全倒或半倒的瓦礫堆外搭起布棚,絕大多數都是默然無語、彼此相對無言,頻頻揮手拭淚。
繞過土地公廟,轉進校地前那片公墓,喔,我的天哪——
爽中L型的校舍建築呈波浪狀倒塌,教室、禮堂、辦公室幾乎無一倖免的全毀;學生集合場水泥地裂痕四布,石塊瓦礫遍地,籃球場半邊隆起如小丘;原本環繞校園的蓊鬱林木或攔腰對折或連根拔起,僅存五棵椰子樹孤伶伶杵在操場旁……

學生呢?我環顧四野廢墟,空盪盪的校園無聲死寂。攔下一位蹣跚出現的老阿婆,她告訴我,孩子們都在爽文國小。我猛催油門,再次狂奔。到了爽文國小,車還未停妥,兩個學生望見我,觸電似的拔腿跑來。

「老師,老師!」幾乎是尖叫的音量,她們開始放聲大哭。
「怎麼啦,怎麼啦?」我一把拉入懷中。
「老師,我家倒了啦……我找不到我爸爸啦!」含糊不清的話語,夾帶著幾近崩潰的哭吼,卻句句清晰令人心痛。
「那那,那……」我半晌擠不出一句安慰的話。
「老師,某某某死了,我們班那個某某某被壓死了啦……」另一個女孩的哭訴就像一道電流,我的咽喉被緊緊纏繞縛住,幾度張口卻無言。
「老師、老師、老師……
「別哭,別哭,別哭啦!」
「哇啊……」她們的哭喊聲持續的拔尖而淒厲,並且不忘抽搐著問我一個問了無數次的老問題:「老師,你當完兵會不會回來?會不會啦?……

一九九七年七月,我因家庭因素,別無選擇的搬回南投,回到這個一點也不熟悉的山城;同時以高雄師大公費生的身分分發實習,踏進了南投縣中寮鄉的爽文國中。

在這個山邊小校,城鄉差距大得讓我啞口無言。
我大四在高雄市某所市區國中實習,那些閃耀著伶俐眼神的臉龐,此時此刻像蒙太奇電影畫面般,詭異的與眼前這些滾著、趴著、蹲著的臉龐兩兩配對出現——一個明眸皓齒一個蓬頭垢面,一個冰雪聰明一個渙散無神;像投影片般,一張一張迎面而來,揮之不去……

一九九八年六月實習結束,我逃難似的離開了爽中,帶著解脫的心情入伍服役;我告訴自己,退伍後要用盡一切辦法,調離這個恍如動物園般的偏鄉學校。但就在二○○○年四月,因為地震,因為那一句:「老師,你會不會回來?」我決定留下來。


不曾想像的「夢幻校園」,讓所有人對未來都懷抱著無限的憧憬。但硬體工程完備,「軟體」工程呢?
地震過後,爽文國中成為慈濟「希望工程」援建學校之一。每天七點未到,孩子們三三兩兩,以輕快步伐踏踩在重建中的校園,慈誠隊的師兄們則更早一步在工地裏忙碌著。
學校每天的景觀模樣,都明顯比前一日放學時進展許多;經過半年施工,厚實卻不失精巧的嶄新校舍在隱隱的日光初昇裏矗立著,進度超乎預期,令人驚豔!

下課時分,學生們一起投入景觀工程,校長、主任及老師們也共同參與。感覺得出來,每個人都懷抱著莫名興奮的期待——期待全新而人性化的教室,期待優雅且富境教的校園,期待弦歌不輟書香盈懷的快樂天堂;在每個人心中,這樣的期待隨著慈濟的協助,就要成真。
   
孩子們在地震後接收到各方的關懷,其中包括眾多宗教團體物質或精神上的援助。在愛的包圍中,他們逐漸忘卻震殤的痛,並學習感恩及回饋;我們都很欣喜看到這樣的成長,希望這一群震後重生的孩子能在未來人生中,記取施與受的甜蜜循環。
   看著建築師設計的校舍模型,具體而微的展示了夢幻校園,每一個孩子和老師都情不自禁發出了驚歎;地震前從不曾想像的硬體建築,讓所有人對未來都懷抱著無限的憧憬。
硬體工程完備,那,我們的「軟體工程」呢?


要提升孩子的學習動機,就跟拆掉校園舊建築重建一樣,得重挖地基、得丈量擘畫、得設計營造……完完全全重新開始。
○○一年爽文國中「希望工程」落成典禮上,證嚴上人說:「我們已經盡力把最好的硬體給你們了,軟體就要看你們了!」
對於一個教育場所而言,這個「軟體工程」不就是教學?我們要提供什麼樣的教育藍圖,讓所有學生能驚呼而期待?這樣的教育藍圖,是不是也能帶給學生希望?
   
回到學校第一次朝會集合,學生照例要抽背語文,而且多了地震前沒有的英文,是新任校長謝百亮的堅持;讓我很驚喜。被抽中的學生扭捏了半天,終於來到所有同學面前,開口了。
「骨摸咪,矮不哩萬!」(Good morning, everyone!
天啊!這是哪一個星球的語言?
但更神奇的是,排排站的學生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,連笑聲都沒有。這是不足的教學專業所產生的學習輸出——反正有背就好,背得如何再說吧,反正大家,或者大部分的人不都是這樣?這只是冰山一角,更多更嚴重的問題一直存在著。
   
師資結構不完整是偏鄉地區的共同宿命,但透過時間的自然汰換或人事的調整可以解決;更根本的問題在學生。我曾聽一位老師說:「當我口沫橫飛講完一大段課程,視線落在學生臉上,卻看見他們的眼神空洞得可怕。」這,有可能是教學方法需要更大的改變,有可能是課堂行為需要加強,有可能是家庭支持力量需要再提升,更有可能是孩子根本就缺乏學習動機,也就是,「為什麼要學?」

中寮鄉是全臺灣最貧窮的平地鄉之一,爽文國中位居的北中寮,年輕人盡皆離鄉謀生,孩子來自於弱勢家庭的比例幾達六成。要提升孩子的學習動機,就跟拆掉校園舊建築重建一樣,得重挖地基、得丈量擘畫、得設計營造……得完完全全從頭來過,重新開始。
好一個百廢待舉的軟體工程啊!


世紀大震讓一些孩子失去親人,或是飽受驚嚇;心理上缺乏安全感,表現在臉上的是沈默,反應在行為上的是遲疑。
謝百亮校長跟教師夥伴們當然知道百廢待舉,他們選擇了從生活教育開始著手,光是要整頓放學路隊,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;但後來證明,這樣的選擇是正確的。
我經歷過地震前的訓導工作,知道這有多麼困難。學生氣質草根性十足,加上家庭環境與社區氛圍的低配合度,讓學生在課堂上好好聽講變成一件極富挑戰的任務,更別提要求課後的行為舉止了。
但謝校長和當時的訓導組長李志清老師很堅持,後來加入的我也一樣堅持;即使學生反彈、校外店家不滿、青少年挑釁,我們仍然用盡各種手段堅持到底。
   
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,地震,讓這樣的堅持有了轉機。
這場世紀大震的天搖地動,摧毀了爽文國中、震垮了店家,似乎,也震傻了孩子。不少孩子失去親人,即使沒有失去的也飽受驚嚇;孩子心理上失去安全感,表現在臉上的是沈默,反應在行為上是遲疑。
學生可以獲得慰藉的對象不多,大人們為了重建家園忙得焦頭爛額,甚至有人因此鬱悶失志到尋短。中寮地區在九二一地震那一年,自殺人口比例是當時全臺灣的三倍。大人都無語問蒼天了,孩子又要向誰說?


試著去理解孩子們拒絕眼神背後所隱藏的恐懼,試著去傾聽因為孤單無助所呈現的冷漠狂飆;從愛出發,真誠而嚴格的引導他們走向「成人」之路。
進駐校園的慈善社工或者心理諮商發揮一定的影響,但長駐在學生身邊的師長們就更為重要了!我們試著去理解孩子們拒絕眼神背後所隱藏的恐懼,試著更貼近去傾聽因為孤單無助所呈現的冷漠與狂飆。我們原本就知道這裏窮困而封閉,所以花更多時間告訴並教育孩子,先自重然後才能獲得尊重,先自愛然後才能贏得珍愛。

生活教育,讓孩子知道他們是被愛、被在乎的。師長們除了在物質上盡力尋求資源,協助他們維持生活及就學的基本所需之外,更從愛出發,真誠而嚴格的引導他們走向「站有站相,坐有坐相,說話有禮貌,行為有分寸」的「成人」之路。真心關懷但絕不棄守紀律的底限,誠懇關愛但絕不鬆手規矩的堅持,是謝校長和老師們對於生活教育的堅持和期望。
   
○○○年六月,地震後第一次畢業典禮,因校舍重建才剛開始,所以我們選擇在原本被雜草掩沒,已整理恢復通行的正門階梯上舉行。慈濟攝影志工阮義忠這樣描述:「正門的階梯是地震之後另外一個沒有被摧毀的地方,清除了雜草磚石,移除了垃圾雜物,這裏恢復了原貌,總共三大段八十五階的階梯由正門口一路延伸往上直達校園,成拱的榕樹在階梯上方相連,渾然天成的林蔭棚頂。」
好美啊,這正門!


階梯之上有綠蔭,綠蔭之外有藍天;只有往上、往前,每個人心中那座希望工程才會真正實現。
露天的畢業典禮會場選在其中一段平臺舉行,樹枝拉著一條條彩帶,吊著一張張在校生寫給畢業學長們的祝福;一面立著的白板上掛有國旗及國父遺像,前面擺張小講臺,就是禮堂了。全校一百二十位學生就以級級石階席地而坐,為學長姊送行。
這麼簡單的會場,卻顯得大氣無比,有什麼布置巧思能勝過以大地為舞臺呢?孩子們沒有騷動,沒有竊竊私語,全程安靜而專注的坐著或站著。

畢業生代表致詞,未語淚先流,講稿最後她說:「我知道,這不是求學之旅的最後一階,階梯之上有綠蔭,綠蔭之外有藍天,有更寬更廣的世界等著我們去探索,有更高的階梯通往更高深的領域等待我們去跨越!只有往上,只有往前,每個人心中那座希望工程才會真正實現。我們會更加油,謝謝大家!」
   
來賓中,有一位是我在校第一年畢業典禮時的熟面孔,就是那位又氣又惱的在地老縣議員,但這一次他沒有機會因紊亂的秩序而開罵,相反的,他哽咽地開口:「你們這些地震的孩子們,真可憐啊……」然後,哽咽的結尾:「你們變乖了啊,真有規矩啊!」我坐在學生當中,眼眶忍不住跟著孩子們泛紅,我不知道他們哭的原因是什麼,但我知道我哭的原因是那一句「有規矩了啊!」
當兵前要離開的那年,臺上的開罵,我不在乎,因為我想逃離。但這一刻,我無法不在乎,因為我們的努力,終於開了第一朵花,花的名字叫「希望」!


我們會繼續往前走,做好原本就應該做好的,堅持原本就應該堅持的,給孩子原本就應該給的。
十二年了,為了傳達「教育是給人希望的」,為了要讓所有當初伸出援手的人知道「希望工程」在爽文國中已經蔚然成林,我仔細回顧這一段漫長的生命歷程——突然發現,所有記憶裏重要的或者難忘的索引,都標示著學生們立起的里程碑。

我抬起頭,透過交疊掩映的葉縫,細細品味克難卻豐盈飽滿的歲月。

第一次絲竹樂團成果展、第一次國立高中職錄取率突破了百分之八十、第一次國小畢業生全數留下來就讀、第一次壘球隊出外比賽、第一次畢業生返校擔任志工、第一次技藝學程學生拿到全南投縣拉坯冠軍、第一次音樂比賽拿到全國賽資格、第一次爽中青年軍辦理棒球生活營、第一次北中寮策略聯盟跳蚤市場……

許多的第一次,後來都不是唯一的一次,但學生們、老師們、家長們,都因為這樣的開花結果而歡呼、而落淚、而興奮、而感動。這樣的足跡密密麻麻,遍布在這座用希望構築而成的校園裏。

 這麼多年過去了,在這個校園看到了「希望蔚然成林」,雖然,偏鄉依舊偏鄉,弱勢依舊弱勢,但這一片貧瘠的野地,的確開出了一簇簇迎風招展的向陽花朵。這些花朵來自於每一顆或胖或瘦,或美或醜的種子;命運像風,把每一個孩子帶向每一片可能的土地,他們無從選擇在哪裏落腳,但教育是陽光、是空氣、是水,只要公平的對待,每一顆種子都會開出或高或矮,或紅或白的花朵。陽光、空氣和水從不會挑選種子,教育或者教育人員也應該是。我們會繼續往前走,就像過去這些年來,夥伴們與我所做的決定一樣——做原本就應該做好的,堅持原本就應該堅持的,給孩子我們原本就應該要給的。
而,這不過就是他們原本應該得到的。

    
最後,我想回答那兩位我已經忘記姓名、忘記臉孔的孩子,抱著我邊哭邊問的問題:「老師,你會不會回來?」

會的,我一直都在,不曾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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